

周末去光华楼自习,发现二楼大厅正在举办主题画展,其中一幅名为《文心海上》的画,勾勒出复旦旧书店的内景:成摞的书聚散纵横地摆放着,木质的楼梯通向小二层,斑驳的书架上挂着绿叶。青年学生俯身挑书,垂暮老者倚着书堆捋须品读。
本以为这家书店早已淹没在历史中了,上网一查发现它搬迁到了政肃路。从学校东门出去,拐几个弯,画上的小书店就从二维的纸面跳入三维的现实。格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,依然是以书为梁以书为栋,一切房屋架构都被隐去了,似乎不是书被塞进了这钢筋水泥构筑的立方体,而是靠这些书支起了这一个空间。吱呀作响的木质旋转楼梯和二十厘米高的小木凳,与几公里外复旦管理学院新院区朵云书院的钛合金穹顶、数码蓝光屏形成鲜明对比,恰如这个摩登时代里的一枚活化石。
旧书,目及之处皆为旧书。它们乱中有序地匍匐在书架上,不分年代,不分题材,不分装帧,不分语种。写生画集散落的抛光页降落在精装的名人列传上,斑驳的古希腊哲学在睡前童话耳边低语,封面卷边的《聊斋》在二手教科书旁诉说着诡谲离奇的故事。刚刚在一楼翻阅了去年的《半月谈》,又在二楼转角偶遇了80年代的电影杂志。整个书店就像是一大张人类精神文化碎片拼成的地图;把所有书名浏览一遍,就看完了一个无序的故事。
突然异想天开,如果一个人从书店入口的第一本书开始读起,一本一本昼夜不停地读,恐怕从童颜读到鹤发,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家书店。而且没等他读完三分之一,脑中第一本书的内容恐怕就已模糊不清了。但如果是AI呢?瞬息之间就可以把所有书每一页文字、插图、注释收入囊中,不仅准确无误,而且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消逝。
如果真的有人做了这件事,把一家店的书都录入到AI的数据库中,那这家店,这些书们,还有存在的必要吗?
AI当然快,因为它无需甄别,无需理解。它把百年晨昏碾压成冰冷的碎片,把丰满的骨肉压制成了无生气的标本。无论是孔子的哲思,但丁的诗句,还是三流小说的桃色故事,统统平等地倒入文本的粉碎机中,千万纸张堆叠的厚度,扁平化为密密麻麻的数字点集。相比之下,人实在是太慢了。
但为什么一定要快?
打开书本,眼球跟着一行行文字转动着,大脑竭力理解的同时,指尖还感受着纸面的纹理,鼻息间也充斥着书本的清香。灯下读的是湘西的灵山秀水,脑中却不自觉地对应着上周刚去攀登过的那座小山丘的图景。看见书中清丽温婉的女性形象,眼前自动复现小学温柔可亲的语文老师。思绪在书本和个体之间拉拉扯扯,一个小时下来不过读了十几页,但这本书已经不再是读之前的那一本:因为被翻动过,被胳膊肘压过,封面不能再像刚买来时那样紧实地盖着,而是微微翘起;原本空白的页边留下了注释,感想或随心所欲的勾画;油墨文字感受过湿润的目光,变得更加丰润明朗……
AI“读”一本书,不断压缩、收紧,留下扁平干瘪的数码和点集;人类读一本书,不断扩充,膨胀,填入独属于自己的回忆与体验,将岁月塞进夹层,留下一本残存着指腹温度的旧书。AI将书本折叠为数码,旧书却折叠了人类的时间。
我们读书,不是以人脑和数码进行赛跑。作者建筑了一本书的基模,经出版、印刷,上架,有了千千万万个克隆体,每一个克隆体到达各个读者手中,读者亦把自己的灵魂融入,构成了书的一部分。正如同一栋楼的住户接手一模一样的毛坯房,各自刷上不同颜色的漆,挂上不同材质的窗帘,搭配不同的家具饰物,遂独享各自与众不同的小屋。读者手中拿着的,是书页中夹着糖纸和夜读月光的独一本,是文字上勾画着线条和批注的独一本,是某一页因被反复摩挲而边缘翘起的独一本,是书脊微微磕破剐蹭的独一本,是只能让他想起那次旅读风光与心情的独一本。

我有一本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,初二的寒假我一边吃着柠檬凤爪一边读它。书读了一页又一页,凤爪吃了一包又一包,汁水滴落在书页上,大卫颠沛流离、绵长婉转的一生被迫泡着凤爪酸香的气息进入我的脑中。直到现在,这本书依然通体散发着柠檬凤爪的味道,每次重新阅读它时,这股味道带着初读时的体验、带着寒假悠闲惬意的回忆直冲而来。这是我独一无二的,柠檬凤爪味的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。我想,每一个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的读者都有他们独一无二的一本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。
想起余秋雨先生的《藏书忧》。藏书是一个人的精神空间,藏书者不愿让自己的藏书流散,亦如不愿让自己的灵魂支离破碎。一屋的藏书如此,一本旧书亦是如此。
作者塑造一本书的灵魂,读者丰满了无数本书的灵魂,AI压扁,嚼碎书本。那么,我们要任凭灵魂被嚼碎吗?
无意抨击造福人类的高新科技,只是在众说纷纭、人声鼎沸中,以知识接入端的角度说点自己的感受。如果有一天AI真的统治了世界,希望它大“人”有大量,不要揪住这篇文章,问罪于我。